骆闻舟还没来得及回答,郎乔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深吸了口气,带着颤音说:“不可能是陆局。”
骆闻舟:“小乔……”
“不可能是陆局,真的,你相信我——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伙吸毒的瘾君子在学校旁边的小公园里聚会,嗑高了发疯,一帮疯子提着砍刀冲进学校,还砍伤了保安,学校紧急锁了教学楼,可是我们班正好在外面上体育课……老师带着我们往室内跑,好多人都吓哭了,那些疯子大喊大叫,就像动画片里演的怪兽,警察们很快就来了,我记得很清楚,但是带队的就是陆局。他额角有一道伤疤,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很快就把坏人都抓走了,我偷偷跑出来跟着他们,想给他一瓶果汁。可是他好像误会了,接过去替我把盖子拧松,又还给我,还小声说‘你现在赶紧跑回去,我不告诉老师’……因为这件事,我们班三十六个人,后来有四个进了公安系统,还有六个做的相关行业,三分之一的人都像我一样,在追着他的脚步……不可能是他。”
“他们会冤枉他吗?”郎乔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轻轻一动,眼泪先下来了,“顾警官也是被冤枉的,万一……”
骆闻舟静静地把“人是会变的”这句话咽了下去,起身将笔记本电脑拍进郎乔怀里:“没有万一,要你是干什么吃的?你还是那个连瓶饮料也拧不开的小学生吗?”
郎乔下意识地接住电脑,愕然地看向他。
“你在市局里,有穿制服的资格,可以申请配枪,可以随身携带手铐和警棍,所以你想要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查,觉得谁是冤枉的,就去抓一个不冤枉的出来——我看你在男厕所削魏展鸿的时候挺利索的,怎么现在又越长越回去了?”
郎乔愣住。
骆闻舟板着脸瞪了她一眼:“干活去,今年不放假。”
郎乔早忘了拉扯皮肤会长皱纹这件事,用袖子重重地一抹眼睛:“是!”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楼道那一头传来,是费渡独特的、永远踩在某个韵律点上的脚步声,仿佛天塌地陷都不能让他迈开那双摆设似的腿跑几步。
可惜,这次他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费渡先是往陶然的病房里看了一眼,木乃伊似的陶然还睡着,闻讯过来的常宁正在守在病床边,大约是有点疲倦了,她一手撑着额头,正在椅子上打盹。费渡把一件大衣盖在她身上,又在她手边放了一杯热茶,悄悄地关上病房门退出来:“尹平的手术结果不乐观。”
骆闻舟:“什么意思?”
“尹平谋杀亲哥,这些年自己也未见得好过,长期失眠,还有酗酒的习惯,他收入有限,喝的都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兑水的便宜货,心脏、肝、肾都有不同程度的慢性病,血栓风险也很高,就算没有这回的车祸,也说不定哪天就犯病一命呜呼了,”费渡飞快地说,“大夫说手术虽然做完了,人什么时候能醒还不知道,醒过来一定会有后遗症,乐观一点也许是半身不遂、话说不清楚,还有可能干脆就没法恢复正常的认知水平了。”
郎乔:“什么?”
骆闻舟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是傻了。”
“他凭什么能傻!”郎乔一听就炸了,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又连忙压下嗓音,“他要是傻了,我就再在他脑袋上补一下,让他干脆到那边谢罪去算了!”
市局里人心惶惶、群龙无首,陶然在医院躺着,同事们不知谁能信任……唯一的证人人事不知。
简直是四面楚歌。
骆闻舟在压抑的楼道里踱了几步,十分想苦笑——自古装逼遭雷劈,他才刚给郎乔灌了半盆鸡汤,一转眼,说翻就翻。
这时,肖海洋打来了电话。
骆闻舟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顿了一下,才划开接听:“小眼镜,你要是再没有好消息,我就开除你。”
第139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
肖海洋突遭横枪,莫名其妙,丝毫也没感觉到领导不怎么美满的心情,还很实在的刨根问底道:“为什么,我又违纪了吗?”
“……”骆闻舟被他一个拦腰大岔打得发不出脾气,噎了片刻,没好气地说,“你什么事?”
肖海洋语气有些严峻:“骆队,你们还在医院吗?先别走,我马上就到,要见面说。”
小眼镜相当有时间观念,说“马上到”,五分钟以后,他就裹着寒流冲进了医院。
住院部人多嘴杂,几个人为图清静,到后面的小花园里找了一张石桌。小花园是给住院病人散步用的,此时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四下里别说散步的病人,连只自带羽绒服的乌鸦都没有。
肖海洋把两份履历和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放在石桌上,用力吸了一下鼻涕:“骆队让我去查当天和陶副队在一起的人和车辆使用情况,都在这里了,还有两份履历——当天陪陶副队一起走访尹平家的,一个是咱们队的武哥,一个是南湾派出所的民警孔维晨……”
“小武我知道,毕业以后就在我眼皮底下,要不是我师父出事,那年差点成我小师弟,”骆闻舟摆摆手,“孔维晨也先不用说了,重点是……”
“不,孔维晨我要重点说。”肖海洋用冻僵的手指不甚灵便地抽出了孔维晨的履历,“骆队,你知道前几年本市搞过的‘国家企事业单位定点扶贫项目’吧?”
骆闻舟疑惑地一扬眉:“嗯?”
这种活动一般形式大于实质意义,基本也就是让大家按级别掏顿午饭钱,意思意思捐点款,然后拍几张照片写个报道完事,没什么意思,组织了几年就不搞了。
“当年和市局结对子的就是南湾的宏志学校,市局的几个干部去宏志学校转了一圈参观,每个人掏了两千块钱,一对一地资助学校选出来的几个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孔维晨就是其中之一。”肖海洋说,围着石桌的三个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
骆闻舟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肖海洋这张狗嘴里恐怕吐不出象牙:“所以呢?”
“我去查了学校的存档,当年孔维晨的资助人一栏写的是‘张春久’——哦,就是上半年市局调走的老局长,在他带着陶副队他们赶往尹平家之前,他曾经和张春久通过电话。”
郎乔一脸信息量过载的茫然。
费渡则轻轻地皱起眉。
骆闻舟倏地沉下脸:“肖海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打印了通话记录,”肖海洋抬手擦了一把鼻涕,少根筋似的对上他的目光,抽出一张纸条,“另外我跟武哥证实过,武哥说,他们出发前,他确实看见孔警官打电话,他还随口问了一句,孔维晨说‘老领导挺关心这事,跟他汇报一声’,武哥以为是所里的领导,也没太在意。我还查到,孔警官最早被分到了清原县,是张局打了招呼,才调回老家南湾的。”
一簇浓云身不由己地被风吹做一堆,遮住了太阳,唯一的热源也消失了,周遭立刻充满阴翳。
小石亭里好一会没人说话,郎乔突然觉得自己微弱的体温是这样捉襟见肘,这半天也没能把石凳坐热,凉意依旧透过她的衣服直入肌理,激起从内到外的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郎乔才缓缓回过神来,某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山呼海啸地炸开,就像信徒看见有人往神像上泼了污水,她猛地站了起来:“肖海洋你有病吗?接受过资助、调动过工作这种屁事也至于拿出来刨根问底?你丫军统特务吗?是不是平时大家坐在一起打牌吹牛也得逐字逐句地拖出来排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暗号?没让你生在大清国搞文字狱真是屈才了!”
肖海洋根本不看人脸色,语气也毫无起伏:“张局在位的时候,辖区县城派出所还能勉强算他管辖范围内,现在他调离,南湾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能解释为什么孔维晨会在这种时候和他联系吗?我知道他是烈士,我也知道这话要是说给南湾的人,他们得揍我——你也想揍我。但是不管你们感情上相不相信,这就是我的调查结果,这就是事实。”
“扯淡!”郎乔火了,“要是你,你会先害人再救人,还为了救人把自己搭进去吗?张局都退居二线了,这都能被你拖出来……”
肖海洋把手揣在一起,油盐不进地说:“是我当然不会,但是每个人的逻辑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