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稷已习惯了她的冷待,并不在意,唇角噙起一抹温恬的笑意,像是偷吃了糖的孩子,道:“我知道,文旌一定也想带你来这里,可是被我抢先了一步,就算我事事不如他,可终归有件事是做到了他的前面。”
任遥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感觉了。她厌恶过他,憎恨过他,可到如今,所有情绪都变得极淡极淡,淡到连她自己都辨不分明了。
陈稷极目远眺,看向这苍茫无尽的草原,目含痴惘:“你知道吗?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的父亲是铁勒的大将军,我的母亲是汉人,在八岁之前我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迎战北狄,铁勒全军覆没,我父亲也战死了。不光战死了,还要受唾弃,人人都说铁勒贪功冒进,才累得几万大端军队跟着覆灭,那个皇帝下旨,铁勒部将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从那以后,我跟母亲就没有过过好日子了。我们逃命,寄人篱下,改名换姓,四处奔波,忍受着贫穷与世人的恶意,艰辛地活着,连想停下喘口气都是奢望。”
夕阳西落,为草原镀上了斑斓的色泽,晚风回旋,将所有幽叹悉数吹散。
“可这并不是你作恶的理由。”
清风裂玉般的声音随着风吹过来,沉默许久的任遥一怔,慢慢转过了身。
文旌一袭黑色深衣,手里握着思寤,缓步走近他们,他的身后是被晚霞渲染的辽阔苍穹,孤鹜远飞,逐日而去。
任遥提起衣裙,想奔向他,寒光一晃,一柄剑横在了她身前,陈稷冷声道:“阿遥,我不想伤你,别逼我。”
他看向文旌,轻轻浅浅地笑开:“你自然会说这样的话,你是谁啊?你是文相,是功勋卓著、大权在握的丞相大人,上天从来不曾薄待过你,就算你父汗死了又如何?照样有视你如己出的义父把你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大。被逼去了北疆又如何?照样有天子回护,君臣拉扯着,不离不弃。”
“文旌,或是我该叫你哥舒毓,明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的母亲,可凭什么到最后受苦受难的是别人,你这个罪人的儿子倒可以置身事外,享尽了功与名?”
文旌清清淡淡地看向他:“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甘心,总是要走极端吗?那是因为你总是看轻了别人的苦难,而把你自己受的那点苦当作祖传元宝似得捧在手心里,时时拿出来顾影自怜一番,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欠了你的。”
他看向任遥,隔着一柄剑,见她正深情拳拳地凝睇着自己,不由得心安下来,心情也更加平静。
“你恨我便罢了,我只问你,延龄哪里对不起你了?他当年力排众议保下了我们两个,还向户部尚书举荐你,在他最危难的时候还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甚至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你。可是你呢?你转头就出卖了他。陈稷,你不是恨魏鸢吗?你不是说她是罪人吗?你助纣为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她是你的杀父仇人?!”
厉声质问如坚冰利刃掷过来,带着刮骨裂皮的气势,陈稷浑身颤抖,倏然将剑指向了文旌,任遥没了威胁在前,毫不迟疑地快步跑到文旌身边。
文旌右手拿着思寤,左手握住任遥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对不起,阿遥,我来晚了。”
任遥将脸轻贴在他的背上,“你带我平平安安地回家,我就原谅你。”
文旌笑了:“好。”
陈稷看着他们郎情妾意,讥诮着道:“你从来没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感觉,怎么会明白我?那个时候,赵延龄想用铁勒旧案和殷如眉的死扳倒魏鸢,他有多少胜算?万一失败了呢?若是失败了,你是魏鸢的儿子,她自然会保你,不光保你,还会给你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你什么都不会失去。可是我呢?我是铁勒部将的儿子,我篡改了户籍参加科举,一旦被掀出来我只有死路一条!我为了我自己,只能让赵延龄去死。”
他握着剑,步步后退,几近癫狂地大笑:“这只能怪赵延龄自己。好日子过得太久,人也天真得厉害,权力争夺,本就是出刃见血,除了你这样的傻子,他还能去信谁?他谁都不该信!”
文旌被他这几句话激怒了,握着思寤的手紧绷,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厉眸扫向陈稷。
陈稷望着他,笑意更甚:“我不会给你赢我的机会,这世上谁都可以来赢我,但你不行,你永远也赢不了我。”
说罢,剑锋回转,抹向自己的脖颈,一声尖啸的撕裂,鲜血飞溅,泼向晚霞绚烂的苍穹,而最终又落到了这片草原上。
像是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倒地,陈稷脸上那癫狂的笑缓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情、眷恋,他虚弱地睁着双眸,看向文旌的身后。
他突然自杀,让文旌也怔住了,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江怜和殷渐离带着人过来了。
两人看了眼鲜血淋漓的草地,也愣住了,还是殷渐离反应快,招呼随从把陈稷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