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种带着忍耐的冷漠。过去一年中她到底看了多少次类似的表情了?徐芷沅有点想笑。方嘉珩身在藤校,背负着方家的期许,一直很想和a国真正的上流阶级打交道。但方家虽然有钱,在国内却还排不上号,更别提a国——这里很多人还觉得他们是末等种族呢。国内国外待遇天差地别,方嘉珩一颗贵公子的心自然烦闷劳累,对女友“一无所知”的忍耐力更是直线下降。
但他也不想想,一个处处试图迎合别人、拼命把自己往别人的标准里套的人,怎么可能获得真正的尊敬?
徐芷沅想了一转,又失笑:这个问题上,她其实也没资格说他。半斤八两罢了。
他们所在的房间自然不是头等舱。周围住的都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小关系户”,东拉西扯地跑上船来,做着一步登天的梦。再往外多走走,真正的派对气氛才算出来,但相应地,关于莱赫集团的议论也更密集了,雨丝一样四处弥漫、无处不在。
方嘉珩的不安越发明显起来,笑容也越发显得勉强,却还要强做出热情洋溢的模样去和派对上的高鼻深目们打招呼。他本来是个矜持骄傲的人,现在却硬要做出阳光灿烂的样子,反而让他清俊的脸庞变得有点古怪了。
徐芷沅走得就施施然多了。一个已经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当然很能够施施然。她一边猜想着男友的不安来源,一边和自己的猜想加以对照,并因此而感到格外有趣,以至于她再次微微笑起来。
“嘉珩。”
她突然叫了他一声,依旧娇柔。
方嘉珩回头看她。五彩灯光闪烁里,他还在用力地笑,额头却已见了汗。
徐芷沅更是微笑。她扬了扬手腕,露出那串红色的手链:细小的豆子穿在一起,每一颗都半红半黑,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仪式感。
“好看吗?”她柔声问。
方嘉珩几乎要翻个白眼,但他的教养制止了他。他只是直接转过头,将她彻底晾在一边。
因而也就错过了徐芷沅的轻言细语。
“……这个叫相思豆哦,嘉珩。”
方嘉珩的如坐针毡的确源于某个毫无逻辑的联想,而更让他郁闷的是,这个联想竟然成真了。当人人期待的莱赫们被介绍进会场的时候,在陡然升温的热烈气氛中,只有他口中一阵发苦,最后唯有苦笑。
女孩儿倚在银发男人身边,眉眼在一众谈笑中愈发显得冷艳。在她雾灰色的裙边,绣有一圈繁密的手工蕾丝缠枝玫瑰,一点格外的精致将她衬得更加不凡。被她挽着的银发男人也是如此,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张冷淡的脸就足以把他和人群拉出银河系那么远的距离。
不凡——在年轻人的派对中,这是“格格不入”的同义词,容易被看作自命不凡而被暗中嘲笑排挤。至少,以方嘉珩的经验来说是这样的。但很快他就发现,人群一个个展示给他们的都是友善至极的笑脸,顶多投以好奇的目光,而说出口的话都热络不已,近乎恭维。
游艇的主人站在他们身边,甚为自豪地同人们介绍这几名客人,并暗示其中两位是实权人物,和他们这里某些无所事事的少爷小姐完全不同。
——哇哦,这么说最新推出的那款精华……
——最近的秀……
——嘿我知道个不错的海岛,假如……
林溪……方嘉珩呆站在原地,心情万分复杂。他从没想过,那个记忆中连笑也带了三分小心的、灰扑扑的女孩子,有朝一日会以这种万众瞩目的姿态站在一艘豪华私人游艇上,轻而易举就站在了他想方设法也难入其门的圈子中心。
“生活还真是……变化无常。”
身边的女友喃喃说道。她也似乎有点恍惚,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个宛如发光的中心位置,神情远比他更复杂、更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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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发光中心”的“万众瞩目”的林小姐如果知道了故人这番复杂的心思,一定会抓着头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她正努力平衡高跟鞋带来的不适和表面的优雅微笑,并哀叹高跟鞋实在是对女性的摧残。这种最初发明给男士作战和臭美的鞋子,到了今天已经成为女士的标配,影视和小说里还总爱设定几个性感无敌、能打会撩的大姐姐,她们身穿贴身皮衣、脚踩八厘米高跟鞋,从高高房顶一跃而下,顺势用鞋尖踢爆敌人的脑袋。
但是,不,如果真有人打算那样做,她再无敌也只会在落地的瞬间听到自己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林溪暗中用敬畏的目光观察着那些踩着细高跟健步如飞、谈笑风生的女士,也万分理解地看着那些满不在乎地甩掉高跟鞋、赤脚跳舞的女士,突然悟出了一个真理:人类大概就是不断给自己设置规则,又不断自己打破规则的矛盾生物。
姜祁打了个电话,说东西快送过来了,在此之前请他们好好享受派对。林溪作为“成功傍上莱赫又家境神秘的亚洲姑娘”被不断搭讪,看来人们很想弄清楚她的背景,如果没有背景,那么弄清她如何搞定一个满脸高傲的莱赫也很重要。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顶着这个万能借口,林溪飞快溜出船舱,没什么义气地把伊瑟和其他人留在那儿继续和人攀谈。她绕路去了另一层的洗手间,那里没什么人,不用担心继续被人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为什么可以和莱赫出双入对”这充满哲学意义的问题。
海风带着腥味,一下下撞在游艇表面。那些风像流动的鱼群,被船身分开又合拢,朝着更远的地方涌去,或许还会在哪里形成一场降雨。林溪脱了高跟鞋拎在手上,一直走到甲板上;远离城市的海上,星空深邃纯净,四月末的银河已经足够明亮,上半夜正是能亲眼观察它的时候。
风吹着有些冷,林溪只打算看一会儿星星就走。但甲板最末端亮着一星微弱的火光;灯光从背后往前攀爬,把对方的轮廓映得模模糊糊,像一副曝光不足的照片。
但也足够林溪认出对方的身份。
她愣了一下。
那人似乎也吃了一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定定把她瞧着;来自船舱的灯光流转在两人之间,仿佛一个无言的审视。
那星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亮了格外长的一会儿,然后倏然被海风吹灭。那人突然轻笑了一声,将指间的烟扔进风里,动作毫不留恋。
“结果还是遇见了。我会待在这儿,原本就是为了避开现在的情景。”她又拿出一根烟挟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扬了扬下巴,“来一根吗?薄荷味的。”
“不了,谢谢。”林溪礼貌地说,“我回去了。”
徐芷沅又轻轻笑一声。
“虽说不想见你,但那只是不想顺应方嘉珩的期望。他还想着什么同学情谊,觉得能在这种场合跟你聊聊过去、拉拉关系,顺势就可以搭上姜祁或者别的什么upper ss的线。男人在某些方面始终幼稚愚蠢得让人心生怜爱,他这一类的男人尤其如此。是吧,林溪?”
她坐在船舷边,脊背弓着,像一只瘦弱的猫。一点烟雾渺渺散去,黑暗依旧深沉,星空也依旧纯净璀璨。
“‘一个人看着星星发呆的时候,才会突然发现,原来宇宙中还有那么多星球,相比之下自己身为人类的痛苦真是太渺小也太短暂了。’”徐芷沅深深吸了一口薄荷味的女士香烟,声音有些沙哑,“来聊会儿吧,林溪。我们也真的很久没说过话了。”
林溪本来是想直接转身走人的,但徐芷沅的话让她怔了一下。她改了主意,走过去随便挑了一把椅子,坐在离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那句话有点耳熟,好像是我说过的。”
“是啊,你说的。2015年……那时我们才15岁。”徐芷沅笑,“我才不会感叹这种无聊的事,伤春悲秋的林妹妹,只有你才会这么长吁短叹。”
林溪无语:“你只想说这个?我走了。”
“生气了?你真的变了很多。以前你只会生闷气,更不知道反击。”徐芷沅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叹了一声气,“我跟方嘉珩分手了。”
“……节哀。”
想了半天,林溪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个词。她很平静,平静到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的地步;既不幸灾乐祸,也没有不甘和忧伤。更多的像是听到一件与己无关的逸闻,当事人她恰巧知道名字,如此而已。
徐芷沅又笑。她今晚总是笑,和她过去刻意作出的娇柔甜美完全不同,而是短促的一声,似嘲似讽,似笑似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