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离开之后,我该干些什么?”随清只觉得好笑,这意思难道是叫她提早退休?
邱其振还是一贯平淡的语气,答:“当然还是做建筑师。”
“怎么做?”随清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自己的事务所,只做方案,后面的深化和工程你都不用管。”他看着她。
“我自己的事务所?”这下她当真笑出来,“你叫我到哪里去揽生意?”
听她这么说,邱其振也笑了。
迟了几秒,随清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确是有些傻。老邱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会替她安排好一切,她只要做她的建筑师,坐在那里写写方案,再出几张扩初的图就行了。
一时间,随清不知如何作答,这种事她实在是没什么经验,愣了半晌才又开口问:“邱先生是什么意思?”
邱其振淡淡笑了笑,说:“随清,你我认识也有很多年了,彼此都已经很了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怎么个照顾法?”随清又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情感上,生活上,”邱其振的答复相当坦率,“但我不考虑结婚,所以我家里人和外界的应酬你也不必操心。”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有钱人的秘密女友,她对这种角色完全没有实质上的了解。
“放弃g南的项目,离开blu,其余的不用多想,休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邱其振一样一样说下来,“至于工作,我理解你在事业上还有追求,一切都会替你安排好。”
“那我可以问一下具体是怎么安排吗?”随清也就继续问下去,语气有些微的变化,带着一点冷嘲,像是在挑战对方的耐心。她不记得自己这样跟别人讲过话,更不用说是面对邱其振,但既然有人已经动了那份心思,她自以为也有资格拿个乔,浪费一点他的时间。
但邱其振是什么效率,即刻打开手机,转了一封电邮给她:“事务所的选址,我已经叫vera物色了几个地方,你先看一看,自己选一个吧。”
笔记本电脑上随即响起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随清低头,木然点开,正是老邱的秘书vera潘刚交的功课,六处物业,一半在本市,一半在香港,恰好就是他常驻的两个城市。房子从新建的cbd办公楼到老城区的洋房应有尽有,风格各异,却都有个特点,小巧,贵气,不必费太大功夫。作为一个业内人士,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内部装修完工之后bau的样子,而她自己身在其中,扮演着小有名气、背靠大树的女建筑师角色,邱其振偶尔过去看她,就像今夜一样穿过设计高雅的前台,走进她摆着白色花束的办公室。她甚至可以想象,那间办公室的墙上挂的都是她的手绘图,天马行空,不食烟火,随便她怎么作都可以,反正金主已经发过话了,方案之后的深化和施工都不用她操心。
脑海中那些场景如此生动具体,但美则美矣,却不知为什么叫她觉得有些好笑。
早已有的猜想,直到听见邱其振当面说出来,她才敢相信。他们认识是因为工作,后来的交往也都是因为工作。所以一直以来,无论外界如何风传,吴惟怎么揶揄,怎么煽风点火,她都满心以为邱其振根本不可能看上建筑师之外身为女人的她,但对她作为建筑师的工作能力倒是认可的。没想到结果却恰恰相反,他看不上的正是身为建筑师的她,至于女人那部分,竟然真的是看上了。
她几乎要笑出来,笑到切齿的地步。自己的确一把年纪仍旧不成器,可要是曾晨还在,她又何至于面对这样辱没的邀约?一切,都是因为那场车祸。
否认,愤怒,迷茫,消沉,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一年了,想起那件事,她仍旧愤怒,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我不会离开blu,”她没有再多考虑,冲口而出,语气却难得的镇定,“g南的项目,我也会继续参加投标。情感上,生活上,我不需要邱先生的照顾。如果将来有幸,再跟纵联合作,倒是还要请您多关照着点。”
“随清,你可以考虑好了再答复我。”邱其振却是笑了,显然并未将她说的话当真。
“不用再考虑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她摇头,至少在这一刻,她对自己的选择万分确定。
老邱似乎还有话要讲,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门上有人轻叩。
“谁?”随清问了一句。
外面的人已推门而入,是魏大雷,看着她问:“老板,要不要茶或者咖啡?”
现在又来跟她提咖啡?!随清突然很理解那些古装剧里的人物被气得吐血的情景,此刻她也有类似的感觉。
“不用了,邱先生这就走。”她答得干脆,并不看他,只望着邱其振。
邱其振笑了笑,对她点点头,再没说什么,起身走出去,与门神一般的魏大雷擦身而过。
随清坐在办公桌边没动,仅凭想象,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又会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一路目送着他出去。
片刻之后,楼下又传来引擎声,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便看见邱其振的车正倒出车位,朝外面驶去。惶恐迟迟才来,直到这时候,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回是真的把自己唯一的金主给得罪了。以邱其振的脾气,恐怕连反悔跪舔的机会也不会有,如今能做的只有拜拜菩萨祈祷他公私分明,至于结果,显然也不会有多大用处。回想方才两人之间的对话,老邱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并不看好她的才华和能力,要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那点交情,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照顾她的生意,而她已经断然拒绝了他的“交情”。从今往后,她这blu合伙人的位子怕是要坐得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
“这个,就是老邱?”身后突然有人发问。
随清一惊,回头见是魏大雷,离得她很近,也正探头看着窗外,目光尾随邱其振的车拐出车道消失在夜色里。
“你怎么还不走?”随清心烦气躁,一句“实习生跟着加什么班?”已经到了嘴边,但又觉得太冲,没有说出来。她这个人,一向谁都不得罪。可刚才又是怎么回事?连她自己都搞不懂。
这魏大雷倒也无知无觉,看着她笑道:“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
随清根本没有心思跟他闲扯,转身离开窗边,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那你现在可以下班了。”说完便将电脑塞进包里,披上外套,匆匆走了。
从事务所出来,她驾车过江,回到新区。途经q中心,正好遇到红灯,她停下车等待。前方缓慢地数秒,她隔着车窗玻璃对着不远处硕大无极的建筑看了许久,直到后面有车子按喇叭,才发现信号灯早已经翻绿。她松了刹车,左转,停进对面服务公寓楼下的地库。
一切都跟以往的每一天相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q中心落成,她其实已经没有理由再住在此地。曾晨留在blu的项目也都全部结束,她甚至没有资格再留在那里工作。
明天。
她一次次地想,但却没有一次能够想出一个结果。就像是一本书戛然而止,主角已死,后面的情节无论怎么编下去,都像是狗尾续貂。就像一个电子游戏,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退出,剩下的只有无数npc,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虚幻世界里,从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是夜,仍旧是一粒氯硝西泮送她入梦。
梦境中,是漫天瓢泼的大雨,就如曾晨离开的那天一样。
时隔一年,她只能借着这个梦,又一次回到他们共同的家中。家具、书籍、两人的衣物与日用品,一切的一切都在原处,而她还是像那一夜一样等着他回来。
十点钟,他乘坐的航班落地,照例给她发了条信息,是报平安,也是为了告诉她,自己还要去事务所一次,叫她先睡,不必等他。她回复说好,如往常一般淋浴,上床看了一会儿书。熄灯入睡时,他还未到家,她没有催促,因为这在他是常有的事。他极其努力,加班到半夜突然去现场都曾有过,工作的时候也不喜欢别人打扰。
直至凌晨,她忽然醒来,发现身边仍旧没有人。曾晨还未到家,窗外是不歇的雨声。她开始有些担心,给他打电话,铃声一直响着,却无人应答。她当真怕起来,开车出去找他。
夜幕与雨幕一样铺天盖地,她将雨刮器开到最快频率,仍旧只是勉强才能看清前路。赶到事务所,那里没有人。她愈加害怕,又将车开进雨中,手机搁在仪表板上,反复拨着他的号码,始终没有人接听。
现实里,那一夜的寻找并无结果。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接到交警的电话。
但在这个梦中,她却找到他了,那是因为后来她知道了他去了哪里。
接下去便都是想象了。即使是做梦,随清还是可以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似乎另有一个置身事外的自己,正看着梦境里茫然无知的她四处奔走,而这梦中的一切对于那个无知的她却又是那样的身临其境。
她寻着那条路开过去,看到他的车泊在一段高架路下面,好好的,全须全尾,只是没有亮着车灯,黑洞洞的,一片沉寂。
她停了车,冒着雨走过去,雨水倾泻在她身上,迷蒙了她的眼睛。车窗起了雾气,她只能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她伸出手拍打玻璃,车里的人似乎才刚醒来,隔窗望着她,而后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