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2 / 2)

再也没有谁去阻止他,也没有人有资格阻止他。

“晚辈无能,不能替圣人挡下天雷以报恩德。”他粗糙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纵然已经只剩下半废的躯壳,他脸上却久违地出现了当年那仿若永远带着三分醉意恣意纵横的模样。他尽力将体内残留的灵气逼了出来,想要做成一个罩子向着上方的天劫台送去,然而却已经无力做到这样的动作,“陆舫只以一介废人之躯,祷告天道,愿商晏圣人渡过此劫,万古长青。”

渡劫天雷的残力从他身边掠过,然而陆舫的背脊却那样笔直,他以骨为基的本命剑已经断了,可是他的背脊却依然像是一柄剑,直直地立在那里,就这么立在立在商晏的下方。

七年前有无数人说过长剑门大弟子陆舫心智如同稚子,天真而愚蠢,当不得少掌门的重任,从未有人当这是一句褒义的话。这七年间有无数人说过陆舫变得成熟稳重,懂得权衡利弊,这也不是一句贬义的话。

直到此刻,他们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天真得仿佛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却又灼热得让人不能直视的表情的时候,却骤然间开始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否并没有变过,他依然是那个天真愚蠢如同稚子的年轻人。

——无人不知这天劫台上的人,是商晏。

即便最初因为他身形瘦削、以至于面容也与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相差得太多而不敢认,到现在,他们也早已经知道若不是合道巅峰的灵气淬炼过的身体,早在第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就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

时间再向前百余年,莫说先前,只那一次正魔大战那时,各大教派掌门长老们,多少人被商晏救过命,怕是商晏自己都记不全了。可商晏记不清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么?

也不是不能理解,谁都有不得不保护的东西,他们的亲人朋友前程,都系在门派,他们没法儿为了一个外人得罪如日中天的怀月陵,万一被记恨的话,待此事过后,说不定自己门派就是下一个玄山。

更何况,其他人都没有动,那他们也不会动。

第一道天雷落下的那短短数吸的时间里面,他们大半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了过来,也大抵已经发觉商晏无疑已经是个废人,一个废了很多年的人。而且他们也都知道,商晏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圣人,一个一定会愿意为了天下人去死的圣人。

更何况,商晏是个天才,未及弱冠已成元婴、不过百岁合道成圣、只待寂灭渡劫的惊世绝俗的天才。

与他同辈的甚至更老辈分、那些看着他长起来的修真者们,谁不曾隐秘而愤懑地想过,天道为何如此偏爱于这个少年,而谁在这一刻对着那形销骨立的青年又没有一点恍然大悟般的暗自窃喜——

原来天道给的优待,终究也是要还上的。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对着这样一场处刑煎熬却也心安理得地沉默着。

有年轻些的,热血还没冷的弟子被陆舫所激,下意识地想要随之出列,被自家师长拦住了。有人红了眼,有人满目茫然,有人听着师长们质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最终还是顿住了动作。

天下这样大,商晏救过的人那样多,整个天下,此刻却只有陆舫一人冲了出去,也只有他一人跪了下去。

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忽有快马自远处向着陆舫的方向疾驰而去。

幽篁里的掌门无眠真人与他身旁的数位长老在看到那马上的人时都惶然站起,似乎是想冲过去阻拦,然而那无眠的目光停在了陆舫胸口的血迹上,最后还是停住了动作。

幽篁里不是长剑门那样的大门派,这样一个天资卓绝的弟子,他们折损不起。更何况肖阮已经消失了七年,这七年里他们并不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怀月陵在找她的事情。等如今肖阮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居然不敢去想,当初靖阳城外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晚辈肖阮,七年前于万山魔境幸得圣人救命之恩,而今前辈有难,晚辈愿献上己身修为,愿为圣人稍挡天雷。”肖阮的目光在撞上无眠真人与师兄师姐们的时候稍稍停顿,而后却很快地收了回来。她伸手扶住陆舫的肩膀,飞快地在断臂处打了一个简单的治疗的法术,然后向着陆舫身侧伸出手去。

她再开口的时候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出口的却是一个术,她周身的灵气随着这个术的形成而暴涨,然后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裹挟着陆舫刚才逼出的那一部分,向上汇聚而去。

第二道天雷终于落下,正打在肖阮聚集起的那团灵气凝成的罩子上,肖阮不过金丹的修为,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一个没站稳,差点跪倒在地。

这道灵气凝成的罩子并没有能阻挡下第二道天雷,却稍缓住了天雷的势头,等那天雷落到商晏身上的时候,竟然比第一道还轻微些。

商晏依然坐在天劫台上,两道天雷穿身而过,他看上去仿佛无动于衷,然而丹田中凝结的灵气愈发溃散。站在肖阮的位置,已经发觉他的境界正在崩溃,虽说察觉不出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然而比起当初魔境中要虚弱得多。

一声凝重的吼叫声自远处传来,数丈高的体型似狮的异兽近乎于那声咆哮同时抵达了天劫台旁边。那异兽头有鬃毛,身上却有鳞,他背上坐着一个□□岁模样的小女孩。那异兽落到了通天阶上,向上走了两步,终于迫于天雷之压无法再向上一步。

异兽背上的女孩身上刹那涌出磅礴的龙气,那异兽沐浴在龙气中精神大振,一道炙焰自那异兽空中喷出,刹那间在商晏上方撑起了一道火焰状的屏障。紧随其后,天雷轰然而下,将他们从通天阶上扫了下去。

那异兽在半空中打了个滚,一口叼住被甩出去的小女孩,扔回到自己的背上,顺势冲到山壁处把先前砸到这里的易无双也叼在嘴里,这才歪歪扭扭地落到了地面上。

他听到半空中有满是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真龙之子为何插手我们人世间的事务,不怕天道惩罚么?!”

那异兽在刚才那一下受了不轻的伤,放下易无双之后喉咙里咕咚了几声,却没有理会那质问,只向着商晏的方向伏了下去:“龙之第五子狻猊,承商晏圣人与玄山弟子殷梓魔境相救之恩,吾妹霸下受玄山照拂,吾以此身之力替霸下一并谢过。”

他背上的女孩脸色略白,却依然昂着头,明亮的双眼看向了玄山的方向,冲着被数道困阵压在其中的殷梓高声叫道:“师父师姐!我溜回来了!大师兄我们救下来了,他没事!”

来的一人一兽算不上太强,再替商晏承了半道天雷,已然没有了力气。然而有陆舫和肖阮在前,再加上本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龙子亲身落地,人群中霎时间一片哗然,有些先前被拦下的人,登时眼睛就红了。

明恒听着身后似乎有人蠢蠢欲动,知道情势已然有变。人大抵都是随众人的,先前无人出头,他们也心存犹豫不敢出头,如今有了陆舫,再有了龙子,若再这样下放任下去,自然也会有人跟上。

明恒心中恨极,脸上戾气更重,他猛地一挥袖子,转头看向了长剑门的方向:“长剑门信阳子,你门大大弟子如今羞辱于我,是在彰显你长剑门打算与我怀月陵为敌么?!今日羞辱,如没有一个交代,我他日必断你长剑门长剑骨以报!”

信阳真人勃然变色,他脸色变了数变,到底还是低了头拔出了剑,心下竟有些庆幸与陆舫相熟的几个弟子大抵伤势未愈,今日都没有来此,不会跟着扰局:“明恒真人稍安勿躁,我这就取了那逆徒的性命,给你一个交代。长剑骨乃我长剑门至宝,还望真人莫要——”

他话音还落下,却又听到一阵有些癫狂的笑声。信阳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看到陆舫跪在地上仰着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信阳近乎恼羞成怒,脸上神色愈发狠戾:“逆徒,你笑什么?!”

“我在笑什么……?”陆舫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止住了笑声,斜着眼睛看着长剑门众人的方向,“我在笑,师父居然不惜如此也要守住长剑骨。可长剑门长剑骨,那自诩宁折不屈、笑对天下的剑修的剑骨,不是早就在门人弟子无情无义薄凉如斯的时候,就已经断了么?!”

“一派胡——”

在清脆的断裂声中,信阳宛如被人掐住嗓子一样,怒喝骤然间顿住了。长剑门先是一片死寂,再然后爆发出了一阵极大的喧哗。

那根一直被长剑门掌门信阳真人握在手中的、同样也倒映在每一个长剑门弟子瞳孔里的黑色剑骨,几乎在陆舫的声音停下的那一刻,骤然间断成了两截。

作者有话说:

长剑骨的事情太遥远了,所以贴一下前情回顾,是在遥远的过去还在地宫的时候提过(ww啧,我对自己话痨程度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真的拖得太遥远了。

【商晏看了看殷梓,又看了看远处的陆舫:“说起长剑门,我记得长剑门的掌门年纪一大把了,才决定收徒弟的。”

“确实如此,这一任掌门年轻时候总相信长剑骨会回应他的,所以一直没急着收徒。长剑门的长剑骨都已经沉寂了十几代人了,这位掌门也真是有自信。”凌韶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殷梓大概没听说过,传说中驱使着船只带人来到下云的那位仙人也是剑修,他在下云收过一位弟子。仙人离开之后,那位弟子一直想要修炼飞升寻找师父,却没能渡劫成功。陨落之前,他把自己的剑骨剔出,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就是长剑门的开宗祖师。”

商晏侧头看了看殷梓的表情,又解释了一句:“那位前辈渡劫功败垂成,但他的剑骨却已经经受过天劫的淬炼,大半可以算个仙物,可以自行吸收提炼灵气。长剑门历代掌门都靠着长剑骨来修炼,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长剑骨逐渐不再回应他们,最终彻底沉寂了下去。”

“这一代掌门,就是那边那两个小子的师父,听说天资百里挑一。”凌韶提着嘴角,眼神却没真的看向陆舫那边,“他相信以自己的天分,长剑骨一定会回应他并且助他合道,再增几千年寿元。可惜世事不尽如人愿,他就这么一直蹉跎到预感了自己的大限就这几百年了,这才赶紧开始收徒弟养起来……从这孩子看,他运气不错,挑到一个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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