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儿眼尖儿地叫住他:「霍叔!你儿子过来了!」
我儿子?
我有个儿子?
老祭酒一头雾水,古里古怪地走过去,推门一瞧,结果看见了皇帝。
皇帝也看见了老祭酒。
四目相对,二人头顶的天同时塌了——
顾娇去医馆拿药材的路上还想起了姑爷爷的事,她已经知道姑爷爷是国子监祭酒了。
她寻思着一会儿回去了要提醒姑爷爷这两天暂时先别过来这边,免得在皇帝跟前露了馅。
顾娇哪里知道,她前脚刚走,二人后脚便双双掉了马。
顾娇去医馆时碰到了江石。
江石是来看小江梨的。
江石在上个月便痊癒出院了,老祭酒在国子监上任后,动用关系给他与小江梨弄了正儿八经的京城户籍。
老祭酒本也给江石寻了一份工部的差事——去工部做正规学徒,学徒期满即可成为朝廷的正式工匠。
被江石婉拒了。
他去码头给人做苦力,偶尔跑船带点私货,风险较大,但收益比做学徒可观。
小江梨留在医馆做小药童,平日里打打杂、学辨药材,不忙的时候跟着王掌柜学认字。
「顾姑娘!」江石恭敬地与顾娇打了招呼。
他的命是顾娇给的,户籍也是顾娇帮忙办的,更重要的是顾娇收留了小江梨,给了小江梨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小江梨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他也可以放开手脚去外头做事了。
顾娇颔首:「晒黑了。」
江石住了那麽久的院,快和顾琰一样白了,哪知码头一晒,立马黑了回来。
江石笑着挠了挠头。
顾娇问道:「身子可还吃得消?」
江石笑着道:「吃得消!在医馆养得太好,都把我养胖了,我是里头最胖的一个!」
这年头贫苦百姓要长胖可不容易,能胖那都是值得炫耀的事。
「那就好。」顾娇又与江石说了会儿话,主要是问了他的身体状况,确定他能胜任码头的劳力,没再说什麽,让他去找小江梨了。
顾娇带着药材回了碧水衚衕。
她发现刘婶儿站在她家门口探头探脑的,一副鬼鬼祟祟好奇不已又略带心焦的样子。
顾娇走过去:「刘婶儿,你怎麽了?有事吗?」
「哎哟,是娇娇呀,吓我一跳!」刘婶儿拍了拍心口,原本他们是听冯林与林成业叫顾娇娇娘的,可老太太一口一个娇娇,怪好听,他们便也跟着这麽叫了。
刘婶儿小声对顾娇道:「你伯伯回来了,和你姑爷爷吵起来了,吵得好凶呢!我都听见摔椅子了!哎呀,你姑爷爷平日里看着那麽斯文的一个人,发起火来怎麽这麽厉害呀?我还听见他说……『跪下』!虽说这是亲儿子吧,可都这麽大了,动不动就跪的也怪吓人呀……」
顾娇嘴角一抽。
你确定说跪下的是「老子」不是「儿子」么?
刘婶儿心疼那个俊郎君呀,被霍叔这麽一番折腾,会不会好难过、好无助、好委屈呀?
被雷霆之怒折腾得觳觫不已的老祭酒此时正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倒做起朕的父皇来了!霍弦,你这是要上天!」
老祭酒忙道:「陛下息怒,当心伤口。」
皇帝怒道:「你还管朕的伤口!你不就是想气死朕!少给朕惺惺作态!」
皇帝简直难过死了!无助死了!委屈死了!
小神医投靠庄太后尚可说是庄太后手段高明,小神医自始始终被那个女人蒙在鼓里,不知那是一个毒妇。可霍弦这个老东西与庄太后打了一辈子交道,他能不知庄太后是个什麽德行吗!
他能不知大昭国最大的毒瘤就是庄太后吗!
他能不知自己与庄太后势不两立吗!
「陛下……」
老祭酒想解释,却又欲言又止。
他总不好说是庄锦瑟失忆了,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老伴,这话倒也不是不能取信皇帝。
可他就是不想这麽说,他也不知道是为何。
皇帝:「你可知亵渎一国太后是何等罪名?!」
老祭酒:「按律当诛。」
皇帝:「当诛?朕诛你九族!」
老祭酒忽然平静了下来,许是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反而没那麽害怕了。
他磕了个头,跪伏在地说道:「老臣是孤儿,无父无母,无姊妹兄弟,孑然一身,青年丧妻,一生无子,老臣的九族……只有老臣一人。」
「你……」皇帝气得抄起床头柜上的药碗砸过去。
老祭酒没有闪躲。
奈何皇帝伤重力气不够,药碗只是砸在了老祭酒面前的地上。
皇帝於是更气了。
顾娇来到门口,她不欲袖手旁观,抬手去推房门。
突然,一只有着岁月痕迹的手轻轻地扣住了她的皓腕。
她扭过头,微微一愕:「姑婆?」
来人不是打扮成老太太的庄太后,又是谁?
「姑婆你怎麽来了?」顾娇问。
庄太后威严霸气地说道:「出了这麽大的事,哀家能不来吗?」
总不能说她是出来打牌的叭!
庄太后淡淡地说道:「你去外头等着,哀家来处理。」
「哦。」顾娇乖乖地去了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
庄太后推门而入。
皇帝的怒斥声戛然而止。
原本跪伏在地上的老祭酒也一个机灵挺直了身板儿!
跪也跪得有骨气极了!
庄太后面无表情地睨了老祭酒一眼:「你也出去,哀家有话与陛下说。」
「是,臣……告退。」老祭酒不敢直视庄太后的容貌,垂眸,目不斜视地行了一礼,随后便起身出去了。
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副民妇打扮的老太太,一瞬间竟有些语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庄太后。
就算要微服出行,也不必打扮得如此寒酸吧?
他差点不敢认。
庄太后一个凌厉霸气的眼神扫过来——
皇帝:有那味儿了。
你母后……还是你母后!
庄太后想要发光,便是披着麻袋也能发成太阳,她往哪儿一站,凌厉的气场便充斥了整间屋子。
「哀家从麻风山逃出来,晕倒在路边,被人酒醒后便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哀家记忆错乱,认错了些人,皇帝大可不必揪着那些不敢违抗哀家的人不放。」
这是庄太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当着皇帝的面承认自己得了麻风,承认自己流落民间。
其实本就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只不过二人在宫里就是要互飙演技。
皇帝倒也有想过由他去说,结果却还是庄太后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皇帝自嘲地笑了。
论胆量,论魄力,自己还真是比不上这个母后呢!
庄太后接着道:「皇帝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皇帝害哀家染了麻风病,又怎会牵扯出后面那麽多事情?」
又是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皇帝羞愤尴尬地捏紧了拳头。
「那母后呢?」他冷笑,「母后就没想过要朕的命?」
在宫里,他不会当着庄太后的面自称朕,都是自称儿子。
可她以为只有她会捅破窗户纸?
皇帝冷笑连连:「母后一大早出宫,不就是想确认朕死没死吗?昨晚的刺杀失败了,母后是不是很失望?」
庄太后没急着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哀家的麻风病治癒了,皇帝又失不失望?」
皇帝冷笑:「当然失望,失望极了!」
庄太后道:「那哀家也一样。」
她说罢,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果然是这个毒妇干的!」皇帝气得一拳砸在了床柱上!
今日秦公公也过来了,他陪顾娇等在院子里。
「秦公公坐。」顾娇拍了拍一旁的石凳说。
秦公公笑了笑:「多谢顾姑娘,老奴就不坐了。」
顾娇没为难他,顿了顿,问他道:「秦公公,昨晚的刺杀……真的是姑婆干的吗?」
二人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顾娇与秦公公全听见了。
秦公公执着佛尘叹了口气:「老奴也不是什麽都知道,不过……应当不是太后。」
「为什麽?」顾娇扭头看向秦公公,示意他说下去。
秦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与顾娇说。
他叹道:「太后曾答应过宁安公主,不论如何,永远留陛下一条命。太后可能会对付陛下、打压陛下、软禁陛下……甚至鱼死网破废了陛下,但都绝不可能去杀陛下。」
老祭酒被庄太后勒令退下后没留在这边,也就没听到顾娇与秦公公的谈话。
不过,他也相信昨晚的刺杀不是庄锦瑟的手笔。
并非他知道庄太后与宁安公主的约定,而是他了解庄太后的手段——她一般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致命一击,若刺杀是她指使的,那麽皇帝不可能还有命。
但那人对皇帝的行踪了如指掌,想来在宫里也安插了眼线。
老祭酒在自己的宅院默默地琢磨了一会儿,想了许多,最终还是决定去给庄锦瑟道个歉也道个谢。
道歉是因为他的不谨慎,暴露了这一段令人误解的老伴儿关系,令皇帝与庄锦瑟本就冰冷的关系雪上加霜。
而道谢则是因为庄锦瑟出面替他说了话。
不论皇帝信不信他其实都不在乎了。
当然了,他心里还是效忠皇帝的。
他不会为了庄锦瑟背叛皇帝。
可一码归一码嘛。
这不影响他向庄锦瑟道歉道谢啊。
何况,被养子误会了,她心底多少有些难过吧?毕竟是她曾用心疼过的人。
这麽一想,老祭酒就觉得更有必要去安慰安慰庄锦瑟了。
庄锦瑟去了隔壁赵家。
老祭酒在心里打了一下腹稿,一会儿见了她该怎麽安慰最合适,可别越说越让她难过。
这麽寻思着,他进了赵家。
可谁能告诉他,他看见了什麽?!
「二筒!」
庄太后翘着二郎腿,霸气地打了一张叶子牌!
她脸上哪儿有半分难过与委屈之色?分明神采飞扬得不得了啊!
老祭酒嘴角狠狠一抽!
他是为什麽要觉得她会难过的?
这个女人知道难过两个字怎麽写吗?
庄太后潇洒地将牌一撒:「糊了!给钱!」
老祭酒:「……」
皇帝的伤口随时都有感染的危险,只能先留在碧水衚衕养伤。
皇帝要找魏公公,顾娇通知了顾长卿。
顾长卿在一个下水道里发现了晕厥的魏公公。
原来,昨夜魏公公拚着最后一口气去找皇帝,哪知井盖翻了,他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他的伤势也够重的。
左不过老祭酒也掉马了,顾娇索性将魏公公安置在了隔壁。
中午,庄太后没有回宫,留在家里吃饭。
小净空今天不回来吃饭,姚氏又与房嬷嬷去庙里上香了,家里只有顾娇、庄太后、顾长卿、皇帝以及掉了马的老祭酒。
皇帝的重伤只有一处,其余全是轻伤,他还是能上桌吃饭的。
只是这麽一来,气氛就挺尴尬了。
皇帝冷声道:「都站着干什麽?坐啊,朕是暴君么?连一口饭也不给自己的臣子吃?」
老祭酒於是硬着头皮坐下了。
顾长卿也坐了下来。
顾娇把最后一碗玉米龙骨汤从灶屋端了过来,见大家都落座了,她也开心地坐下。
她习惯性地开始给大家盛汤。
盛了一碗正要给出去,就见皇帝与姑婆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顾娇: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