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远不能理解,然而墙外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却让我此刻听得更加分明,他们急切又匆忙。
“他们来了。”我说。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幽幽的夹着一丝微微的叹息。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个局结束了,夏言该是在等你回去交差,动手吧。”
我握着两侧的手站在原地,不知在等待什么,或者想熬过什么,那些本该做出的抉择在今晚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别逼我再动手,拿起你的配刀,阿炳。”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道。
“我······”手掌抚上腰间的绣春刀仿佛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那些踌躇与犹豫使我迟迟握不住它。
我听到了敬之的一声蔑笑,只是没料到下一秒他却扬手抽出了我腰间的配刀,剑光过眼的那一刻,我大骇,赶忙伸出手去抢,然而就在我刚抓住刀柄时,另一端却刺入了他的身体,一种巨大的冲力引得我猛然向前一倾,那利刃就全部没入了他的身体。
“敬之!”
就在这时,有人冲了过来,那撕心裂肺的哀吼是这个夜色里最响亮的诀别。
敬之一下子跌到在地,那些血液顺着刀刃不住的往下滴落,他伸出了沾满殷红鲜血的手,目光始终追寻着我的身后:“浔……”
“敬之!”郭浔一把推开了我,我握着手中的刀,那把沾满鲜红的绣春刀,愧疚与震惊不断从心底涌出。
他抱紧了那个满身是血的人,恐慌,惊惧,悲伤,这些都是我第一次在郭浔的脸上看到,仿佛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敬之,你怎么样?”
“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的意思,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在抓你······”
“这些都怪我,是我没管好仇鸾,是我的错。我们去给皇上请罪,你不要死。”
“事已至此,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敬之看向我,他艰难的吐息着:“阿炳·····”
“我在,我在这。”
“阿炳,不必因为今日之事而内疚······从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已料到会有今日,死在你的刀下……我很满足,以后……北镇抚司就交给你了·······”
“敬之,你不要说了,我去替你向皇上求情,好不好。”眼泪落在手上和斑斑的血迹混合。
他摇摇头,气若游丝,“阿炳,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求你······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务必答应我······”
“你说,我一定做到。”我哽咽着。
他吃痛的皱眉,目光越过我们投向身后的屋子带着一丝忧虑道:“那个孩子,绅儿,他······他其实是我兄长的遗孤,······今日一事,我自知李氏一门在劫难逃,所以我想拜托你······”他没有说下去。
“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我发誓会待他如亲生。”
我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他像把所有的希望都交托过来了那样释怀的笑了,“那就好······”
他最后一次抬起沉重的眼睛看向郭浔,声音变得越来越低:“阿浔,若有来生······我们,我们······”
他好像还在轻轻地说着什么,然而他的手已经从我的掌中滑落,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停止了,周匝吹来一阵清风,带有了他最后的呢喃。
“敬……敬之…”
我从没想过这辈子第一次将绣春刀出鞘,染上的却是敬之的血。那个会唤我阿炳的娃娃脸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至此从记忆里碎去了······
整个夜幕里只剩下郭浔悲痛的哀鸣。
锦衣卫比想的更加快,他们破门而入,烛火将四周照的一片通亮,府里的老少仆妇纷纷四散而逃。
那新任的锦衣卫同知将圣旨奉于我:“大人,圣上有命,内阁授旨,经查明翊国公郭浔与曹国公李敬之私相勾结多年,更在两广、闽浙巧立名目,贪没军需,罪无可恕,如今查抄国公府,并缉拿郭浔待审。”
“陆大人?”
“哈!好一个私相勾结多年,好一个巧立名目贪没军需,我若说此罪莫须有的凭空捏造,这冤屈又该向何人去诉!”郭浔说罢,抽出一把利剑瞬间将同知手中的圣旨砍成了两半。
那位锦衣卫同知顿时战战兢兢的说不全话:“你·····大胆!”
“陆炳,你瞧见了,今天的这一切。”郭浔转头看着我凄凉的笑了:“他承认了那些事情是他做的,但他一定没告诉你那些银子去了哪里吧,没关系,我现在来告诉你。”
郭浔那种语气更像是在揭开一个鲜血淋漓的残酷,“倭寇何以不断,沿海何以亏空,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从头到尾,那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嘉靖三年的亏损要到嘉靖十年才能补上,下有倭民一体,上有官寇相结,海市走私禁不住,渔民要活路,沿海之战打不起,朝廷要银子,从哪儿来银子?”
一时间,我瞪大了眼睛。
他又笑了,笑得嘶声力竭,然而在那种近乎癫狂的笑容里,他还在继续说道:“没错,我在两广认识了发往韶州的阮昱成,我举荐了他做苏州知府,事实证明他比我想得还要聪明,挪江南银子填闽浙亏空的主意就是由他开始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做这些事情,然而——”
他停顿了一下,失去了笑容,“我们开始发现这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朝廷逼得越严,下海的人越多,倭寇多了,战争就要开始,舰船火炮哪些不要花银子,而那些人,高居庙堂上,每天斗得你死我活,他们何时管过下面的人!”
那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来自于切肤之痛的真相,我屏住呼吸,听他将这些迟来的真相一一道来。
“所以敬之才极力反对禁海,所以——”
“是的,禁海,只要禁海还在,沿海的烂摊子便永远都在,可怜我大明,多少年以后世人将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我们拼尽了所有,却还是补不满沿海的千疮百孔,所以当初你想不顾一切揭开这些的时候我有想过杀了你,就像苏州城外的那些刺客,可是,敬之犹豫了。”说到这里,他无奈又绝望的笑了,我却听得心里再次猛然一怔。
“其实他从来没有让他们李家失望,因为李廉之死后他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保住沿海,那是他所有的梦想。”
“现在,你明白了吗,陆炳——”郭浔看着我道,语气凝成了一种幽幽的哀伤。
原来想要延续另一个人的梦想就是将自己活成他,这就是敬之。
屋内的瓷器碎裂,门板坍塌,锦衣卫们开始查抄府邸,老少仆妇被从屋子里拽出,尖叫声哭喊声映着身后不知何时跳跃起来的火苗,形成一种凄厉的画面,而那跳动着的火红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于是肆无忌惮的向四周蔓延,顿时火光冲天。
郭浔不以为然的向身后退去,好像将所有的都一概倾诉交托了。
“郭浔,你要做什么!”我意识到不妙朝他喊道。
即将上前缉拿的锦衣卫也一时停在了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
“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我要恭喜你了,你马上要成为真正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你再说什么呀,你和我去见皇上,我们为敬之正名,说他是冤枉的。”
郭浔笑了,最后一次绝望的笑了:“你怎么还这么天真,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我和敬之最后能为你做的,回去复命吧。”
话落,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以最快的姿势,在所有人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短刀割破颈项,白刃落地,衬着猩红的血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音——铮!
背后熊熊燃烧的大火还在继续,郭浔就倒在了敬之的身旁。
那一刻我抱着头彻底奔溃的跌倒在了地上,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自己嘶哑的呐喊。
敬之,等什么时候陈寅下台了,你上去,咱俩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嘘!以后这种话莫再说,当心被陈大人听去,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敬之,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大雨滂沱而下,冰冷的水珠顺着发丝淌过面颊灌进衣领,任苍白的唇在风里打颤,我倔强的在养心殿外长跪不起。
“陆大人,回去吧,圣上不会见您的。”李芳公公撑着伞来劝道。
“您说您这何苦呢,瞧瞧身上都湿成这样了,赶紧回去吧。”
“劳烦公公再替我禀报,臣陆炳求见圣上,恳请圣上重审曹国公一案,还李氏一门清白!”
“诶呦,我的陆大人,您怎么就不懂呢,这案子已结,天底下哪有主子的错,回去吧,别再惹皇上生气了。”
“臣陆炳求见圣上!恳请圣上重审曹国公一案,还李氏一门清白!”我朝紧闭的养心殿内喊道,那相距不过百丈的距离,此刻仿佛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陆大人······你,唉!”李芳重重叹了口气后离去。
“皇上!求您开开门,曹国公之案实有隐情,皇上!”
“皇上!”面前巍峨宫殿耸立,朱红雕花的厚重之门仿佛永远不会打开,我那嘶哑的呼喊如同看不到的希望淹没在一片呼啸的风雨声里。
迟迟没有的回应,终于让我难以承受的匐在地上,我第一次知道,那些曾经放纵的自以为是在权利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陆大人,需要老夫帮你一把吗?”
那刻,我从悲伤中抬起头,是严嵩,他亦然没有撑伞,雨点也打湿了他鲜红的正二品官服,但他却向我伸出了搀扶的手。
嘉靖二十一年的四月连下了一个月的雨,紫禁城上空云层密结,一片阴霾,那是四月的最后一天。
距离严世蕃入狱整整五个月零七天,距离沿海结案过去二十一天。
当天夜里,嘉靖在翊坤宫内遇刺!
当晚子时,皇后懿旨,司礼监传命,三品以上官员纷纷奔赴宫内。
与此同时,锦衣卫已经将那几名行刺的宫女全部抓获,看着那十几个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她们颤抖着身子口中直喊冤枉,然而我的内心居然再也起不了一丝涟漪,我淡淡的冷冷的交代了那名锦衣卫佥事,“带下去,好生审问。”
“是!”
文渊阁内亮起灯火,众官员们全都屏气凝神,皱着眉头望向空落落的首辅之座。
李芳公公从门外而入,一眼便看穿:“首辅大人呢?”
没有人回应,我道:“怕是还没来吧,我这就派人再去通传。”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能犯这样糊涂的错。”
我站在通往皇城的午门内,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影正加快着步子匆匆赶来。
“首辅大人。”我露出嘴角的笑,即便此刻我并不想笑。
“陆大人。”他停下了急切的步子,在幽深的黑夜里看着我。
“快去吧,诸位大人还等着您议事呢。”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诧色,很快便明白了什么,一声失笑而出,有点落寞的摇头道:“原来如此。”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侧过了头第一回如此平和带着一点希望似的对我道:“陆大人,以后好自为之罢。”
我朝他一颔首,不变的是那些伪装的笑容。
宫女谋反的事情没有持续太久,但关于首辅迟来的事情却引发了各种猜忌,再加上嘉靖与夏言素来不睦,使得流言蜚语传的更加厉害。
大受打击的嘉靖已经二十多天没有上朝了,那是群臣长跪门外的第四次,养心殿的大门终于开启,这个九五之尊似乎在短短的一个月里清瘦了许多,他套着宽大的衣袍,风一吹,整个人都变得孤傲不可攀,李芳公公小心的搀着他,他走在九龙盘旋的石阶上,俯视着下面的群臣,眼里好像有某些东西在遥远的离去,从此少了一些光芒,多了一些疏远与漠然。
“李芳宣旨。”
李芳作了一辑,然后开口道:“圣上口谕:昨夜忽梦灵宝天尊,乘鹤赐福,不觉醒来,诚感上苍,故而从今往后,移驾西苑万寿宫潜心修持,若非重事,不得干扰,违者严惩不贷!”
一时,群臣讶然,纷纷楞在原地看向了台阶上的天子,李芳见无人叩首应和,赶紧道:“诸位大人?接旨谢恩。”
然而不光是群臣,即使是嘉靖也变得莫不关心,仿佛那些人的回复与否对他来说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转过身就要再次踏回门内,人群里却有人发出了一声高呼:“皇上!”
带着所有的挽留与嘶声揭底。我知道是他,夏言!
“自古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皇上沉迷玄门诡道老臣不好说什么,只是如今这般是要废了祖宗法度,弃这江山于不顾吗?若真如此,和那夏桀商辛有何分别!”
“夏言!”嘉靖转身大喝,突然冷冷一笑,“好个夏桀商辛,朕是夏桀商辛,你是什么!朕可听说你是要做于少保第二了。”
嘉靖一语落地,群臣骇然,只因为遇刺当晚夏言迟来,宫里便有人以此为由,说置圣上生死于度外,夏言怕是要学于谦第二。
“身为宰辅,刚愎倨傲,难容同僚,身为人臣,违逆君父,冒犯天威。内廷遇刺,你身为辅政大臣,却姗姗来迟,朕不去予你追究,如今你反倒,更加肆意胆大,你的眼里还有朕这个君父吗!”